裘德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重温久违的安闲与放松。
路过蕾娅家门前时，少年熟练地吹起口哨，然而等待许久也不见少女现身。
转念一想，蕾娅现在大抵应该正在劳拉阿姨那学习编织。于是裘德又快步赶到裁缝家，站在窗外踮起脚尖朝内张望，却亦未见到少女的身影。
真是奇怪，蕾娅究竟去哪了。少年颇为费解，朝镇中央走去，恰巧遇见罗德等人迎面而来。
“嘿，罗德。”裘德朝伙伴们招手，“看见蕾娅了吗？”
然而对方的回应令他大吃一惊：“蕾娅……是谁？”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少年有些难以相信，“蕾娅，蕾妮希娅，普洛拉夫妇的女儿。行了不说笑，快点告诉我，见到她没有？”
“普洛拉家什么时候有个女儿？咱们同龄人里有女孩吗？”罗德愈显困惑，“裘德你今天没事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对啊，裘德你忘记了吗，普洛拉阿姨不是没法生育吗？”见此情景，旁侧的雅各布亦提醒道。
什么？怎么回事？少年一时愣在原地，莫非今天伙伴们联合起来跟他开玩笑？
突然间裘德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做梦。
正值此时，周遭场景瞬间消失不见。
恍惚中少年感觉异常炎热，某种密不透风的厚重物体正压在他身上，令他十分不适。
他翻了个身，隐约看见某人正立在自己身畔，然而试图集中注意却无能为力，很快再度陷入昏睡。
–
烈焰正在燃烧，熊熊火光映亮漆黑的夜空，耳畔不时传来遥远的哀嚎与尖叫。
裘德仰卧在干草堆中，就在刚才，他亲眼目睹了父亲、母亲与姐姐的先后惨死。不断有村民倒在那些强盗的屠刀下，少年趁乱藏进这处堆满干草的隐蔽角落才躲过一劫。
然而整座村庄都在熊熊燃烧，很快火势必定会蔓延至此处，必须想办法逃出去，极端恐慌中这是少年唯一的念头。
听那些惨叫声逐渐远去，裘德跌跌撞撞爬出草堆，试图观察外边的情况，忽然发现对面墙角蹲着一名女孩。
米白色的长发，自己从前好像没在村里见过，少年走到她面前：“那个，你为什么在这里？”
“……诶，是问‘为什么’吗？”
寻常的提问竟似乎令对方遭受惊吓，裘德注意到她蜷缩着身体、幼小的双肩不住颤抖，显然十分恐惧。
“嗯，你也是逃到这里来的吧？你家里人呢？”
“……我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女孩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慌，“那些人的首领，是……是我的父亲。”
少年不自觉后退两步，未曾想面前这名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孩竟是那伙强盗的一员。
“我不想父亲大人杀人……”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但是……”
裘德刚想说些什么，周遭环境忽然迅速变幻起来，他的意识亦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少年感觉有谁在用湿毛巾擦拭自己的面颊，但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又沉沉睡去。
–
朴素而整洁的小屋，明丽的日光自窗外透入，空气中弥散着宜人的清香。
那名熟悉的少女正立在身前，米白色长发，洁白的长裙，平和而善意的微笑。
“罗伊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与强盗团伙中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唯有在这里才能见到温柔的表情。裘德感觉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将杀戮的喧嚣暂时弃置脑后。
“啊……罗伊先生……伤……”
面前少女的惊慌失措令裘德留意到先前战斗中右臂受的伤，他微笑着摇头：“这点小伤，没关系的。”
“有关系！你看，手臂上……”
“没事，”看向那道仅擦破皮肤的剑伤，裘德对这种程度的伤痛早已习以为常，“这种小伤，就跟没有一样。”
“才没有那种事呢，看起来好疼……”
“那是在梅希雅看来吧。”
“是的，在我看来，这是很严重的伤，”少女露出担忧的神色，“我不忍心罗伊先生受伤。”
这么些年里，只有梅希雅会心疼自己，望着少女忧心忡忡的表情，裘德不禁暗自感慨。
“所以，罗伊先生，那个，让我为你包扎吧？”
“不必了。”
“让，让我帮你包扎吧……罗伊先生？”
望着少女眼眸中复合的畏惧与执着，裘德叹了口气：“好吧，那么拜托了。”
“好的！那么，请坐。”梅希雅扶着裘德坐到床边，随后取出绷带坐在少年身畔。
“请坐着不要动喔，罗伊先生。”
“嗯。”
少女扯开绷带，小心地包扎起裘德手臂上的擦伤。
“不用这样，”看着梅希雅战战兢兢的模样，少年笑着说道，“不必这么认真。”
“但是，如果弄疼罗伊先生的话，就……”
“稍微一点疼，不碍事。”
“……我，我不想看到罗伊先生疼的样子。”
说话的同时，梅希雅包扎得更为仔细缓慢。突然间她像是想起些什么：“啊，但是……还是应该快点包扎完才对吗……”
“对了，刚才父亲大人在说什么？新的规矩什么的？”
“不用担心，我还是能自由活动。”毕竟受到哈密罗的宠爱，裘德在心间苦笑。
只要不做破坏强盗团伙的事情，自己的行动基本不会受限制。这些年他并非没有逃走的机会，但裘德决定留下来，终有一日他要让这些混蛋偿还曾经的血债。
如今少年的地位比起那些打手确实更高一些，不过主要由于他是哈密罗的宠物。
“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梅希雅露出纯真的笑容，令裘德一时看得入神。
“啊……好像包扎得有些乱呢，”少女忽然又慌张起来，“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包？”
“梅希雅其实并不擅长包扎吧，”少年随口调侃道，“不过乱什么的，并没有。”
“呜……”少女盯着裘德，微微鼓起脸颊，“如果包扎得很乱，我向罗伊先生道歉。”
“明明是自己提出要帮忙包扎的……结果弄成这样……”
“有那么严重吗，我只是开个玩笑，”裘德看着少女认真道歉的模样，“真的不乱，没骗你。”
同时少年笑着提醒道：“顺带一提，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了喔。”
“啊，是的，对不起……”梅希雅低下头，有些手忙脚乱地继续进行包扎，“因为讲话而分散注意力……果然我还是不行呢。”
“……是不是裹得太紧了？”少女的动作仍旧如先前般缓慢而犹疑。
“没事的。”
“如果疼的话，请马上说喔。”
“嗯。”
裘德望着怯懦又温柔的梅希雅，她是伊克斯与哈密罗的女儿，自己仇敌的女儿，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对少女抱有负面的情绪。
或许由于这伙强盗中间，只有梅希雅是单纯而善良的存在吧。
这些年来，自己与她一同成长，互相交流、互相陪伴、互相安慰。
“好啦，包扎完了。”打上精巧的蝴蝶结，少女看上去很开心。
“谢谢。”
“不……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梅希雅赶紧辩解道，“是我提出的请求，能帮罗伊先生包扎，我很开心呢。”
望着少女脸上温柔而真诚的微笑，裘德一时有些恍然。
“完全无法理解被道谢的理由。”少年实言相告。
“罗伊先生能来这里也好……能陪我聊天也好……能让我帮上忙也好……”
眼看梅希雅慌忙解释起来，裘德仅有一点是能确认的，从那笑容中，他清晰看见少女的喜悦。
唯有在这间小屋内，裘德能够体验少有的舒适与放松，他甚至一时不想离开这里，然而前路仍旧任重道远。
“唉。”回想过往的那些血债，少年不禁叹了口气。
见此情景，梅希雅立即露出惶恐的神情：“怎，怎么了？”
“不，没什么。”无意间给少女造成困扰，裘德赶忙解释道。
“……是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没有，”裘德考虑着措辞，“只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快要不能动了。”
“会变得，不能动吗……？”少女显得很困惑。
“我都说了些什么呐，”少年苦笑着摇头，“梅希雅……”
刚想进行解释，眼前场景突然消散不见，裘德意识到原来自己又在做梦。
隐约感觉有谁正在给自己喂服某种苦涩液体，少年尝试睁开双眼却什么也无法视见，视界中仅有一片深邃虚无。
先前的梦境真是奇怪，他从未经历过那些场景，凭少量清醒意识裘德努力进行思考，而且自己被称作罗伊先生，可是罗伊是谁？
虽然试图理清这些疑问，但他的意识很快又变得模糊，未多久便再度陷入沉睡。
–
熟悉的小屋，明净整洁，环境令人舒适而放松。
“怎么了，为何叹气？”裘德朝对面坐在床边的少女问道。
“啊，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看着梅希雅惊慌失措的模样，少年苦笑起来，同时感觉有股暖意在胸中流淌。
“梅希雅果真与这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裘德颇有感慨，不禁喃喃自语。
“诶？不同，是指……？”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竟将心中想法说出口，只好继续解释道：“劫掠也好、杀戮也罢，梅希雅厌恶着那些破坏性的事情吧？”
“……是的，”少女看上去有些失落，“我经常会想，是不是搞错了出生的地方什么的……”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生活在安静的村庄呢。”
裘德凝视着梅希雅的双眸，少女眼中那份真切的憧憬清晰可见，但她随后又尴尬地笑起来：“即便这样说，也没有办法改变呢……”
从那笑容中，裘德分明看见一种悲哀，一种对美好愿望的无奈自嘲。
“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梅希雅像认错道歉般低下头。
少年当即否定道：“才不是奇怪的话。”
“谢谢……但是，确实奇怪。”少女坚持道，“许多年了，好像还是没有接受现在的生活呢……”
能接受才奇怪了。裘德暗自想着，每天都担惊受怕，没人关心爱护，没有人可以交流，还经常要遭受母亲的毒打折磨。被欺负成这样，任谁也难以接受吧。
“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梅希雅非得生活在充满苦难的环境里？”少年义愤填膺，“哈密罗连自己的女儿都要虐待，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亲生母亲？”
“‘开玩笑’什么的，我已经不去考虑了……”少女的神情依旧平静，“生活环境不会改变，考虑也没有用呢……”
“但是我现在并不难受，”梅希雅露出温柔的笑容，“因为有罗伊先生陪伴呢。”
听闻此言，裘德颇有些惊讶：“我可以帮梅希雅排解痛苦吗？”
“是的，如果罗伊先生不在的话，现在我也觉得很苦呢。”少女微笑着应答，“多亏罗伊先生，我才能感到安心……”
“唉。”心间百感交集，少年长叹一口气，“我们没法选择过去，但是我们可以把握现在。”
“我最近研制出一种药物，原料是从我父亲遗留的草药笔记上看到的。”裘德组织着语言，“那种草药原本是用来止痛的，我现在将叶片研磨成粉状提纯。这种粉末具有强烈的致幻与催情作用，能够破坏人的理性与神志，并且极易上瘾，只需大剂量服用一次就能让人彻底坏掉。理论上是这样。”
“……好复杂，”梅希雅似乎被少年的表述绕晕，“罗伊先生打算做什么呢？”
“这种粉末能够让人感到极端快乐，我打算把它介绍给强盗团里的大家。”裘德讲述着自己的完美计划，“倘若这种药物流行起来，他们必定都会沉溺其中，届时我就能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血债必须得到血偿。”
如是说着，少年激动地握紧双拳，仿佛已能预见大仇得报之日，全然未曾注意到少女脸上担忧的神情。
正值此时，场景迅速变幻起来，裘德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屋内一片漆黑，似乎正是夜半时分。
原来又是梦境，但自己这是在哪，少年不禁产生疑问，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先前是在何处入睡的。
尚未来得及思考更多事情，裘德忽然感觉异常疲倦，随后意识便逐渐模糊。
裘德伸出手，轻扣面前那扇熟悉的门扉。
“……是罗伊先生吗？”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然而未待他答复，房门已然打开，少女微笑的面容映入视界。
“果然是罗伊先生呢，”见到少年，梅希雅看上去很高兴，“请进。”
“说起来，为何梅希雅每次都知道是我呢？”走进屋内的同时，裘德借机提出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因为只有罗伊先生会敲门呢，其他的人……不会这么有礼貌呢。”
“原来如此。”少年表面笑着回应，内心却感到莫名的辛酸。
从少女的表情中，他看不到悲伤、亦看不到喜悦，唯有似习以为常般的平和。
“那个……罗伊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啊不，”裘德慌忙考虑着措辞，“最近没有什么，麻烦吧？”
“嗯，谢谢罗伊先生一直以来的关心，”梅希雅露出柔和的笑容，“最近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呢。”
“大家都变得很奇怪，因为某样东西而入迷，母亲大人也是……”少女的神色有些古怪，“罗伊先生的药物，对吗？”
“是的。”裘德点头以示肯定，“转眼间，已经在所有人中流行起来了。”
“……罗伊先生，自己，没有使用吧？”梅希雅担忧地望着少年。
“我自己当然不会用。”裘德笑着答道，“放心。”
“如果被母亲大人要求使用呢？”少女追问道。
“那就用。”裘德对自己研制的药物很有把握，“稍微一点，我应该能扛得住。”
“呜……”梅希雅陷入沉默，她露出悲伤的面容，凝视着少年的双目说道，“我……无论多么被强迫，也不想要用那种药物。”
“无法控制自己……那样可怕的东西，我不想使用，”少女的声音带些哭腔，“罗伊先生也不想变成可怕的样子吧？那样的话，即使被母亲大人要求使用，也请罗伊先生拒绝……”
“求你了……”泪水浸润梅希雅的双眸，“如果罗伊先生也变成那样子，我……”
“唉，好吧。”裘德叹了口气，“听你的，那种药物我尽量一点都不碰。”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虽然这么说着，少女的表情却仍显得悲伤。
“不必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了。”裘德开始讲述自己的计划，“现在他们逐渐沉溺于药物，使用那种药物后会变得神志不清，再过段时间，我就能找机会把他们全都杀掉。”
早已习惯长期杀戮的少年面色平静：“只有伊克斯，他很理智，没有使用药物，对付他可能会有些困难。但机会难得，我只能拼一次了，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听少年讲完复仇计划，梅希雅无声地低下头，身姿十分忧虑。
少女缓缓抬起头，欲言又止：“罗伊先生……”
“嗯？”
不敢与少年对视，梅希雅移开视线，显得迷惑而彷徨。
裘德望着少女，并不催促，静静等待对方继续叙说。
深深呼吸三次后，梅希雅的视线重新落在少年身上：“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这里？这个强盗团伙吗？”
“嗯，想和罗伊先生一起，两个人一起逃出去。”少女仿佛下定决心，“以前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因为虽然经常被粗暴地对待，虽然很害怕，但只要忍耐，至少是安全的……至少还有罗伊先生在。”
“但是现在……父亲大人很厉害，他杀过很多很多人……别去，你会有危险的。”梅希雅凝视着少年的双目，“我想和罗伊先生一起，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梅希雅……”少女的告白令裘德恍然，不知该作何回应。
“所以……如果罗伊先生答应的话，我们一起逃出去好吗？趁大家都沉迷药物的时候，两个人一起逃出去，逃到遥远的村庄，在那里安静地生活……”
裘德一时无法作答，家人惨死的画面在他脑中浮现，仇敌的身影无需闭目亦清晰可见。
“罗伊先生……？”
家人的血债，仇恨与过往；恋人的恳求，希望与未来。少年难以抉择。
“抱歉，”感觉心头似被堵塞，裘德深深吸气，“请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一下。我明天给你答复。”
“对不起，提出这样的请求……”梅希雅低下头，“并不是要罗伊先生马上回答，罗伊先生愿意考虑的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仿佛有千言万语，裘德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将面前少女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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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在这一刻突然醒来，他惊坐起身，发觉自己并未抱住任何人。
相较先前短暂清醒时的漆黑，眼下室内显得明亮，晨光自窗外洒入房间。
发现自己盖着厚实的棉被，少年环视四周，不知身在何处，但这里显然并非黑荆蔷薇的客房。
这座房间被打扫得整洁而明净，空气中弥散着宜人的清香，裘德忽然感觉似曾相识。
先前梦境中，梅希雅的房间……
少年回忆着梦里的细节，惊奇地发现先前的梦境竟印象深刻，他牢牢铭记在脑海中，每一幕画面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裘德从未经历过如此怪异的梦境，更奇诡的是，他从未接触过梦里那些人与那些事。
罗伊是谁？梅希雅又是谁？自己为何会以罗伊的视角体验他的记忆？
诸多疑问令少年颇为费解，虽说梦境总是不很寻常，但这也未免太过离奇？
感觉仍有些头晕与虚弱，裘德意识到自己先前可能病得有些严重，莫非因此才会连续经历古怪的梦境？
自己短暂醒来时依稀看见有人在照顾自己，还喂他服用某种药剂，那又是谁？是这里的主人吗？
此外，少年隐隐总觉得，梦中梅希雅的面容有些熟悉，自己仿佛在哪见过，却一时难以记起。
疑惑实在过多，还是先去拜访下这里的主人吧，如是想，裘德有些费劲地开始穿衣整理。
注意到怀表、水晶等贴身存放的贵重物品都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又不禁一阵后怕，提醒自己往后应多加注意。
少年起身下床，穿上鞋朝房间外走去，正值此时，房门突然从另一侧开启。
迎面相逢，一名少女映入视界，米白色的长发，洁白的长裙，柔和中带些怯懦的神色……
一瞬之间他全记起来了，是先前那名卖花少女，裘德不禁脱口而出：“梅希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