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虚幻而渺远的钟声自不知何方响起，瞬间周遭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声响均骤然沉寂：决死的呐喊、惊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一切都归于静谧。
世间万物均失去色彩：生者、亡者、脚下的土地、四溅的鲜血……一切都褪作灰白二色。
伴随如同镜面破碎的声音，四周空间中突然显现无数漂浮的细小棱晶碎片，它们在无数个虚无的平面上周而复始、缓慢地自旋着。
与此同时，万物均静滞在起始的瞬间，不复鲜活、不再运动，防御者们挥动的武器与不死生物伸出的利爪全都定格在原处，就连少女眼中的恳求与绝望也被凝固在永恒的须臾中。
怀表被按下的那一瞬间无限延续着，天空归于平静，喧嚣归于安宁，群山与大地均缄守着静默，尘世间仿佛不再有其他活物。
在这万事万物的时间都被暂停的一瞬间，有一人未被静止——
将漆黑的长剑自身后剑鞘中再度拔出，裘德全速冲刺朝北面跑去。
突入静止不动的亡灵海洋中，少年肆意施展他所掌握的全部剑艺：挥砍、切割、上挑、横扫、突刺、劈斩，黑剑赛伦斯反复贯穿不死生物的腐肉与枯骨，于无声中将那些复生的躯壳撕裂。
在这静滞的时空中，即便躯体被肢解亦不会倒下，那些亡灵依旧站立原地。
摧枯拉朽的同时，裘德丝毫未停下喘息。将北部坡口的不死生物全部肢解后，少年又跑到南面，继续屠戮那些封堵退路的亡灵。
更快，再快一些。
全凭感觉不断挥动长剑，裘德将阵地前后的不死生物尽数消灭，直至右臂酸痛乏力接近报废、再无法挥剑。
取出怀表检查时间，少年发现三根表针刚巧重合于正上方的十二点刻度。
“咚——”又一声虚幻而渺远的钟声自不知何方响起，世界重又恢复至原先鲜活多彩的模样。
这一瞬间，包围阵地的不死生物纷纷解体倒地，迸溅的腐液淋在那些原本正与它们交手的战士们身上，后者挥出的武器也都落到空处。
此处坡口阵地的防御们均不知所措地环望四周，难以理解瞬间之内为何形势突然剧变。
就在人们愣在原地时，裘德勉强用接近报废的右臂将赛伦斯收归鞘中，来到那位名叫辛西娅的见习牧师面前。
眼见少女茫然不知所措间又有些劫后余生的欣喜，少年露出疲惫的微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随后转身朝南边高处走去。
–
在各处坡口阵地中稍作停留协助防守，一番辗转后裘德终于回到这座山的最高处。
相较开战时，眼下山顶营地内显得空旷且冷清。
渥伦西斯侯爵应该是去军队驻守的右翼防线督战，而教会成员大多均被派至各处阵地。教会似乎已完成净化仪式的大部分阶段，眼下的最后关头，山顶的防御反倒显得空虚。
这正如少年所预计的那样。他观察着形势，发觉自己可能来得正是时候，不早亦不迟。
先前的战斗严重消耗裘德的体力，他大口喘着气，颇有些疲惫地朝法阵那边望去：圣女装扮的蕾娅被助祭们围绕走进法阵中央，纯净的光辉自地上纹路中透出，环绕少女开始旋转起来。
该死，他们大抵是要进行最后的仪式，裘德试着活动仍旧酸痛乏力的右臂，深感时间紧迫、不能再等。
少年横下心，强忍酸痛将黑剑赛伦斯拔出，一步步朝法阵旁那群教会成员走去。
那些牧师与圣武士均已投入防线，正在各处阵地中奋战。眼下法阵旁仅有几名全无战斗能力的助祭，以及大主教与圣女的护卫——“光明使者”柯瑞卡农·霍尔姆斯。
这是最后的背水一战。将早已制定好的作战计划回顾一遍，裘德确信自己一定能够取得成功。
走至法阵旁的时候，紧握长剑、一脸忿恚的少年自然被那位圣武士拦下：
“裘德？你在这里做什么？仪式已进行至最终环节，很快那些不死生物就将得到净化，雪落亦将迎来平安。不要在这时候打扰圣女。”
柯瑞卡农伸手拦住少年，神情严肃，然而裘德就没打算和他浪费时间，当即念颂催眠术的咒文：
“An’dru vicog-nir zosca’rius！”
浅青色幻光一闪而过，那名全副武装的圣武士便倒在地上陷入深层睡眠中。
轻松放倒柯瑞卡农，用长剑逼退那些手无寸铁的助祭，裘德继续走向法阵，随即发现另一人拦在自己的面前——大主教阿方索斯·塔奥。
“你终究还是来了，裘德。”
“你本不该来的。看来，你可能发现了圣女的真相。”阿方索斯大主教平静地注视着眼前少年，“但你不能过去。”
果然如此，谋划利用他人并自我标榜为正义，还以为自己那点勾当别人不清楚？少年看向大主教的眼神中不禁多了几分愤怒。
“如果我一定要过去呢？”裘德怒视着大主教，缓缓举起黑剑赛伦斯。
阿方索斯同样举起手中白金相间的金属法杖作为回答：“既如此，你我已无沟通的必要，动手吧。”
未曾料到阿方索斯大主教竟打算与自己短兵相接，少年起初有些惊讶，随后更加愤怒。
少瞧不起人！裘德向前突进，顺势挥剑斩向对手脖颈，却被大主教用法杖挡下。
这显然在少年的预料之外，身为牧师的阿方索斯竟能招架自己的突袭，裘德愣了一瞬间，回过神时发现大主教正念颂某种咒文，俨然是在施放一项神术。
先前已经吃过不止一次神术的亏，见此情景少年当即施放法术反制：“Ansec zorth！”
依旧全无视觉效果，然而阿方索斯同样未有任何反应，他停止这段晦涩“咒文”的念颂，转而开始念颂另一句咒语。
裘德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那段难懂的语言大抵并非咒语，其目的便是为诱骗他施放法术反制。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中了大主教的计策，而眼下阿方索斯则能够毫无顾虑地施放神术。
何其狡诈的行径！裘德在心间怒斥眼前道貌岸然的大主教。
与此同时，阿方索斯的这项神术已然完成，随着他的手势，一股无形之力将少年缓缓推开。
全然未曾料到表面不擅战斗的大主教竟是位实战高手，裘德不禁重新审视对手，并开始制定新的计划。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裘德，你在先前的阵地防御战中，消耗了大量体力与法力。”阿方索斯大主教平静地注视着少年，“感谢你为保卫雪落所作的贡献，但是，你不能过去。”
正如对方所言，自身的体力与法力均已所剩无多，裘德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眼前这位圣光教会的领袖，他似乎能将一切看透。
“Icnocia sarah……”
依旧凝视着少年，阿方索斯并未再多言，开始施放另一项神术。
“……mechinord sura……”
这句咒文裘德无比熟悉，蕾娅与伊莉丝都曾经对他施放过，那种醒来后的头痛令他记忆犹新。
少年当即反应过来，试图强行再度施放法术反制，但无论如何努力均无法集中精神。
颇有些绝望，裘德想要冲上前去打断对方的施法，却被那股无形之力阻挡在远处，完全无法接近大主教。
“……kevoth segan。”
最终，阿方索斯顺利念完全部的咒文，成功朝少年施放出这项神术。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他最终还是再次倒在神罚术之下，正如他面对蕾娅与伊莉丝时那样，虽然这次他已尽力防备。
果然还是大主教的狡诈更胜一筹吗。
对此裘德极不甘心却无能为力。
先前制定的完美计划，蕾娅，背水一战……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这是少年陷入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周遭一片苍白。
裘德神情迷惘地立在原地，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又要做些什么。
忽然间少年被人从身后抱住，转首回望，正是那位他熟悉的少女。
裘德伸手刚想抚摸蕾娅的头顶，少女却忽然间幻灭无踪。
正疑惑时，少年又忽然看见蕾娅立在不远处：亚麻色短发，浅青的纯净眼眸，却不复往日的活泼，她的面容悲伤而憔悴。
“蕾娅？”裘德尝试呼唤那名少女，并快步朝她跑去，却发现二人间的距离不断延长，他无论如何都始终无法接近对方。
“裘德，”少女忧伤地望着少年，“你是来救我的吗？”
裘德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虽然徒劳无功，他仍旧竭力朝蕾娅不断奔跑，同时大声回应：“是的，没错，我就是来救你的，我不会允许教会利用你。”
“但是，可能来不及了。”少女静立原地，未被眼前少年所打动，“已经没有时间了呢。”
“坚持住，蕾娅，别放弃！”裘德难以为继，停下大口喘息，并极力鼓舞少女，“即便舍弃一切，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望着少年，蕾娅稍作沉默，随后问道：
“就算不惜代价，付出拥有的全部，甚至越过禁忌的边缘，你也要尝试吗？”
“是的。”
“就算不被理解，得不到支持，甚至被人反对与仇恨，你也要尝试吗？”
“是的。”
“就算明知希望渺茫，几乎已然落败，甚至看不到逆转的可能，你也要尝试吗？”
“是的。”
面对少女的每一项问题，裘德均给予坚决的肯定回复，他能感受到自身强烈的意志与不灭的决心。
“那么，”泪水划过蕾娅的脸颊，但她却露出美丽的微笑，“放手去尝试吧，裘德。”
少女话音刚落，周遭景色瞬间变得明晰起来。裘德恍然发现自己仍旧立在山顶的营地中，那座光辉环绕的法阵旁，眼前不远处则是那位面目可憎的大主教。
“阿方索斯！”歇斯底里地大声咆哮，少年朝大主教全速冲去，将所有的愤怒与决意灌注入手中长剑，在对方难以相信的目光中将其斩作两截。
完成这一切后，裘德将黑剑插在土中，感觉心脏剧烈跳动，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
忽然间周遭环境再次变幻，少年发现自己正俯身趴在地上，并未气喘吁吁，而是头疼欲裂。
努力克服脑中不适，裘德用手中长剑撑地勉强爬起身。
阿方索斯大主教正立在不远处，仍旧平静地注视着眼前少年，但目光中明显带着几分惊讶。
“难以置信，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够抵御神罚术。”阿方索斯的眼神中甚至包含些许赞赏，“坚定的意志，就像你抵御莫德雷斯的裂魂一指那样，对吗。”
看来先前那是心中的幻景，裘德逐渐从头疼与眩晕中恢复，再次盯住那位面目可憎的大主教：“什么也无法阻止我。阿方索斯，我决不允许你利用他人，我决不允许你伤害蕾娅！”
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少年紧握赛伦斯，朝大主教重新发起冲锋，顺势纵向劈斩。
不出所料这一击被对方轻易招架，但裘德没有停下，努力用酸痛的右臂不断挥剑进攻保持压制。
漆黑的长剑与圣白的法杖不断交错碰撞，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直至二人均退开数步。
阿方索斯并未停歇，立即开始念颂某句咒文。见此少年并未打算施放法术反制，不仅由于先前已施放过一次、精神损耗严重，更因先前吃过一次亏后，他对大主教的狡诈深有体会。
无论对方究竟是否真的在施法，裘德借机突进上前，再度挥出长剑，却很快发现大主教似乎诚然施放出一项神术。
该死，少年再次判断错误，但他并未灰心，至少他暂时尚未发现这项法术有何效果，或许只是对方用以迷惑的诡计。
然而这次突袭亦被阿方索斯回防挡下，裘德退开两步，眼见武器攻击很难奏效，深感不宜再拖下去，他决定使用最后的法力决一胜负。
“An’dru vicog-nir……”
迅速念颂催眠术咒文的同时，裘德欣喜地发现眼前大主教保持原地防守，他几乎已能预见自己的胜利。
就在少年即将施放出这项法术时，他却突然被人从背后猛踢一脚，向前趔趄勉强稳住身形，施法顿时被打断。
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裘德转身回望，发现柯瑞卡农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正平举长剑严厉地注视着自己。
“什么……这，怎么可能？”裘德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景象，那名圣武士先前的确被他催眠，为何此时能够安然无事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或许有所不知，裘德，圣光能够驱散奥术魔法的影响。”阿隆索斯缓缓走至少年身前，以平静而严肃的语气说道，“各种意义上，这都是你人生中重要的一课。”
该死的家伙！裘德尝试用乏力的右臂握紧黑剑，正想挥剑却被柯瑞卡农迅疾的反手一击打飞。赛伦斯划出一道漆黑的弧线插在不远处的土中，而圣武士则趁机从背后钳住少年的双手。
严重损耗的精神令他难以集中注意，无法施放相位转移，并且裘德很清楚：即便跃迁至远处，法力耗尽、精疲力竭、状态极差的他面对大主教与柯瑞卡农联手，显然毫无胜算。
幻景中的蕾娅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但即便放手一搏全力以赴，终究还是无法避免落败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裘德转首朝法阵望去，蕾娅的身躯被愈渐耀眼的光辉环绕，少女似乎陷入昏迷，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微弱呻吟。
“深表遗憾，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选择，或许这即是你我注定的天命吧。”
“别在那自说自话了，阿方索斯！”少年怒视着道貌岸然的大主教，“你凭什么随便牺牲别人的性命？谁给你的权力？！”
全然未曾察觉自己此刻所言与不久前某位死灵法师以及雇佣兵何其相像，裘德神情激动：“身为圣光教派的大主教，你竟是如此狡诈且虚伪，凭借操纵利用信徒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你这混蛋！若不是先前不小心浪费太多法力，若不是为救那些人而用过怀表，我早就击败你了！”
“你冷静点，裘德。”阿方索斯大主教用一种复合悲悯与遗憾的目光凝视着眼前少年，“如我先前所言，这是你人生里重要的一课。圣光教诲我们：生命的意义在于照亮更多人，如同一支燃烛，此刻圣女便实现她生命的价值，牺牲自我从而拯救数以万计的生命。”
“别在那自以为是了，阿方索斯！我不会允许的……我不允许你愚弄他人，我不允许你伤害蕾娅，我决不允许！你听到了吗？！我决不允许！”裘德近乎失控地大吼大叫，“即便是最消极的抵抗，只要现在能够帮助我……伊提奈夫内！”
“你总算想通了。”那个声音自裘德心间响起。
“Revos ilos osarc……”将危险的预感与老师的警告弃置不顾，裘德大声念颂这句未知的诡秘咒文。
“快阻止他！”阿方索斯当即反应过来，挥动法杖想要打断眼前少年的施法，却已然为时太晚。
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从裘德黯淡的影子中站起，猛然冲向大主将其撞飞。
“……alcrem maz-na……”
与此同时，一只由暗影构成的巨大手掌自土壤中蔓生而出，将全身重甲的柯瑞卡农轻易抓握起来随后抛掷出去。
“……alcrem xi’ante misum le nagas！”
随着少年咒文的念颂，一道漆黑的能量新星自他脚下朝四周扩散开来，将那些躲在外围观战的助祭全部震晕。
裘德自圣武士的控制中得以解脱，赶紧跑到一旁拔起黑剑赛伦斯收归鞘中，转身看向那道晦暗的身影。
少年惊讶地发现面前此人的轮廓竟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禁提问道：“你到底是谁？”
影子稍作沉默，随后用一种感怀的语气答道：“终于成功回溯，我漫长的流浪终于结束了。感谢你，裘德，你帮助了你自己。”
“是的，我就是你。或者说，我是你未来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我穿越无尽时空，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回到这里。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先不打扰你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说完这些，影子转过身，快步朝远处的黑暗中走去。
未来的自己？少年难以接受，甚至无法想象，此时他也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
目送那道神秘的身影消逝在夜色深处，裘德赶忙快步跑到法阵旁。
“裘德。”奇怪的是，蕾娅这时竟然苏醒过来，正立在法阵中央，神情忧伤地望着少年。
在她身旁，无数璀璨夺目的光辉不断旋转、环绕、升华，浮向高天之上。
“蕾娅！”裘德试图踏入法阵却被光芒构成的屏障挡在外边，“你还好吗？”
听闻少年的提问，少女沉默着看向地面，随即又抬起头，露出微笑：“嗯，没有必要再瞒着裘德了呢……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什么？不，不……这该死的法阵怎么关闭？”裘德猛烈捶打光壁，又拔剑劈砍却均徒劳无功，“一定有方法的，对不对？快告诉我。”
“谢谢你，裘德。但是可能，真的没办法关闭呢。”蕾娅仍旧保持着微笑，笑容平静得足以令少年发疯。
“别说这种话啊，蕾娅。让我们回到兰伯汀去，在斯科平原上买一大片农场，然后……好吧，可能已经回不去了。但我们可以去兰伦斯，对，去兰伦斯，我现在有钱了……坚持住，不要放弃！不是说好一起去过好日子的吗，蕾娅！”
“谢谢你，裘德。真的很感谢你。”少女依然在微笑，但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仿佛滴在少年的心头。
“只有一个遗憾呢，裘德，你记得吗？那种白色的、冰冰凉的小精灵，自天际纷飞而下，多么美丽呐……可能是时间还有些早吧，来雪落后一直没见过下雪呢。”
“我记得，我记得！去看雪，我们一起去看，去风区边缘看暮雪漫山的景色。你等一下，我马上用法术救你出来……用否决术，用驱散魔法……”
“不用那么麻烦啦，裘德，已经来不及了呢。”蕾娅微笑着摇摇头，她身周的光辉正逐渐变得愈发明亮，净化仪式已完成在即。
“不要想我，裘德。再见。”
耀眼的光芒突然自法阵中爆发扩散，一片夺目的纯白瞬间笼罩少年的视界。
“蕾娅！不，蕾娅！”